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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国藩其人其事·五

参考书籍
1. 张宏杰《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》民主与建设出版社.2014年
2. 张宏杰《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》国际文化出版公司.2011年
3. 林乾《曾国藩大传》人民文学出版社.2011年

四、为人

(二) 与曾国荃的对比

初出茅庐

曾国荃字沅甫,小曾国藩十三岁。在几个弟弟中,因为资质最优而最为曾国藩器重,曾有“屈指老沅真白眉”之句。他曾以府试第一入县学,但其后屡试不中,仅止于优贡。

科举时代,挑选府、州、县生员(秀才)中成绩或资格优异者,升入京师的国子监读书,称为贡生。清代有恩贡、拔贡、副贡、岁贡、优贡和例贡。

院试/童试,县级考试,童生参加,考上为生员,即秀才
乡试/秋闱,省级考试,生员参加,考上为举人
会试/春闱,国家级考试,举人参加,考上为贡士
殿试,国家级考试,皇帝主考,贡士参加,考上为进士

咸丰六年春,曾国藩在江西陷入太平军围困,三十二岁的曾国荃继曾国华之后,在乡募勇两千人往援,开始了自己的军事生涯。

曾国荃与其长兄性格反差很大,曾国藩为人谨慎持重;曾国荃却胆大性急。曾国藩在经济上一清如水,曾国荃却并不掩饰自己的贪心。他不但不像长兄曾国藩那样,将自己分内的收入捐为公用,反而不拘小节,经常谋取一些灰色收入。他自己在家信中对自己第一次领兵这样自我总结:

弟此次之出,冒昧从事戎行,较寻常人论之,则所作之事亦当有可对父叔兄弟之处,而较真廉洁、能干之人论之,则抱愧实多。

曾国藩一直对他严格要求,要求他在金钱上向自己看齐,不得滥取分毫。盖发誓自己“不要钱”,却允许兄弟“要钱”,这种情况是初次出山时的曾国藩所不能接受的。咸丰八年(1858年)再次出山之后,曾国藩对弟弟曾国荃在金钱方面要求比以前放松了。他写信给曾国荃说:

弟之取与,与塔罗杨彭二李诸公相仿,有其不及,无或过也,尽可如此办理,不必多疑。

意思是说,只要你不比塔齐布、罗泽南、彭玉麟、杨载福及李续宾兄弟做得过分,就没关系,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,你尽可以捞钱。这封信,意味着曾国藩家庭经济政策的重大改变。他不再要求自己的家族和自己一样,做艰苦卓绝的异类。

曾国藩的态度转变卸去了曾国荃的羁绳,让他在发财之路上任意驰骋。如前所述,湘军军饷本优,加上曾国藩“临时啖以厚利”的放纵抢劫政策,使曾国荃顺理成章地取代曾国潢,成了改变曾氏家族经济面貌的主要支柱。

兄长的规劝与意气用事

咸丰八年八月十五日,曾国荃以长围久困的铁桶战法,攻克了吉安府(城将破时,他自食其言,屠杀先期约降者数百人)。这是曾国荃首次攻下大城。城破之后是否有大的抢劫行为,史书没有明文记载,但战后不久,曾国荃就差人送工资津贴什物回家,数量多得连曾国潢都有些惊讶。初出茅庐的曾国荃尚有些忸怩作态,生怕曾国潢责备他,在九月初六日给曾国潢写信解释说:

惟数年应有之薪水杂款微有羡余,不得不携归,为家中应用之费,实愧对老亲与老兄平日之直节清名耳。祈兄宽看一层,勿哂责阿弟,是为至感!

在这封信中,曾国荃说明这次寄回家的钱财是:

特派公夫等顺解二竿之数,皆库平原封也。又凑花边元洋约共三封,约三百零两,系交弟妇,弟回时零用(送情)。并衣服、书籍、旗伞、夏布、什物等件,另列一单,往载说明,请仲兄大人饬令弟妇至腰里宅内,指点检拾妥惬。

并且特别嘱咐,在搬运财物时

不必另呼雇工,恐其宣传于外,弟得贪名也。

继吉安之后,曾国荃又攻陷景德镇、安庆、天京等数座名城。正如曾纪芬(曾国藩季女)所说:

每克一名城,奏一凯战,必请假回家一次,颇以求田问舍自晦。

咸丰十一年八月曾国荃袭故伎以长围之法攻破安庆。历史上首次留下了曾国荃部的抢劫的详细记载。据《能静居日记》咸丰十一年八月十三日载,两位刚从安徽来的朋友(日记中称为“泳如”和“梁溪王春帆”)向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描述了曾国荃部入安庆后大杀大掠之状。他们说

城破之后,城内“房屋贼俱未毁,金银衣物之富不可胜计”

曾国荃的士兵在残酷杀害战俘的同时,展开了大规模的抢劫

兵士有一人得金七百两者。城中凡可取之物扫地以尽,不可取者皆毁之。坏垣劚地,至剖棺以求财物”。唯英王府“备督帅行署,中据年谱可知尚存物十七,余皆悬磬矣”。 注:劚zhú,用砍刀、斧等工具砍削或锄一类的农具

至于曾国荃所获多少,无可推测。唯当年十月二十八日,曾国荃又一次回到湘乡故里。

当然,曾国荃部最臭名昭著的一次抢劫,是同治三年(1864)六月曾国荃攻陷天京后。

曾国荃带兵时间越长,曾家经济实力增长就越显著。这种增长最直观地体现在曾国荃所营建的宅第上。

咸丰八年,曾国荃托二哥曾国潢代他买下荷叶大坪村雷家湾徐家宅第,作为自己的宅基地。咸丰九年冬,曾国荃回乡料理父母改葬事宜,同时开建这座“大坪大屋”(后命名为“大夫第”)。曾国荃做事原本贪大求奢,手笔宽博。更何况他想以这座宅第,向世人证明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科举路上屡屡失败的曾老九,而已经是呼风唤雨的四品大员了。曾国荃兴兴头头地亲自设计,亲自采买材料,亲自督工。咸丰九年底,这座大屋屹然矗立在湘乡田野之上,不过这只是“大夫第”的初步落成。后来曾国荃每下一城,就要请长假回家,将“大夫第”扩建一次。

除了曾国荃的宅第之外,曾氏家族在湘乡还陆续修起了多处宅第,后来与老屋“白玉堂”、“黄金堂”一起,总称曾氏“十堂”。其中曾国潢所居为“修善堂”,修建时间大约与大夫第的第一次修建相当。而老屋白玉堂、黄金堂也在此期间经过多次修缮,越发富丽堂皇。

对曾国荃的兴家创业,曾国藩的态度有些矛盾。

首先,他对老九替他“照顾家族”的“功劳”是肯定的。

长久以来,曾国藩对家族怀有深深的愧疚心理。不仅曾国藩的亲兄弟惦记着依靠曾国藩出人头地,他的众多同族、亲友,也都盼着沾他的光。虽然曾国藩偶尔也会寄钱回家,分润亲族,然而,在“不靠做官发财”的誓言约束下,曾国藩对他们的关照,与他们热烈的期望相比,实在是杯水车薪。

好在现在曾国荃替他弥补了这一遗憾。曾国荃既贪婪又大方,自肥的同时,又源源不断地大手笔资助同族以及亲友。不光曾国藩几个原来生活相当困苦的妹妹都有了田宅之安,连远房亲友都不再有流离失所之人。

同时,以雄厚的财力为后盾,曾国荃为曾家办了几件大事。其一是改葬父母。这是困扰曾国藩多时的一大心事。办母亲丧事时,因长沙有警,所以仓促从事。父亲去世,曾国藩心情极差,葬地选择也不如意,风水师说有“凶煞”。因此他说:“余在家疚心之事,此为最大。”曾国荃接替曾国藩回乡之后,不惜重金,请最好的风水先生为父母寻找坟地,改葬的事办得风光圆满。故曾国藩在咸丰九年八月十二日信中说:

沅弟办理此事,为功甚大,兹以国朝名人法书画扇三十柄春赠,酬庸之物颇丰,我父母亦当含笑于九原也。

另一件是咸丰九年曾国荃、曾国潢共同主持,五兄弟分家,曾国荃对其他兄弟多所补贴。曾国藩同治十年正月二十四日家信说:

沅弟信中有分关、田单,一一读悉,我于家中毫无补益而得此厚产,亦惟学早三爹,频称“多多谢”而已。余敬澄弟八杯酒,曰:劳苦最多,好心好报。又敬沅弟八杯酒,曰:才大心细,家之功臣。都要吃个满斟硬刮。

分家之后,曾国荃对其他几家,也一直慷慨相助。从这个角度看,曾国荃之努力捞钱,实际上为的是整个家族,因此曾国藩才说:

家事承沅弟料理,绰有余裕。

对这一点,曾国藩私心极感安慰,曾国藩晚年曾对赵烈文说过这样的私房话:

(曾家)亲族贫困者甚多,虽始终未一钱寄妻子,但多年为官,心中不免缺憾。九舍弟手笔宽博,将我分内应做之事一概做完,渠得贪名,而偿我素愿,皆意想所不到。

后来曾国藩还这样对儿子们说:

吾兄弟姊妹各家,均有田宅之安,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。我身殁之后,尔等事两叔如父,事叔母如母,视堂兄弟如手足。

这是曾国藩“坐地分赃”,享有田宅之安的最好的自白。让老九唱白脸,他唱红脸,这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

但与此同时,对于曾国荃的贪婪,曾国藩也一直没断了敲打、规劝和批评。他当初允许曾国荃“与塔罗杨彭二李诸公相仿,有其不及,无或过也”,而现在,曾国荃显然超越诸公,有独树一帜之嫌了。

同治元年,五月十五日,曾国藩在给曾国荃的信中指出,曾国荃时有妄取之处,而对亲族之馈赠也经常过多:

沅弟昔年于银钱取与之际,不甚斟酌,朋辈之讥议菲薄,其根实在于此。去冬之买犁头嘴栗子山,余亦大不谓然。以后宜不妄取分毫,不寄银回家,不多赠亲族,此廉字工夫也。

无奈曾国荃对这位提携了他一辈子的老兄的话,常常是当做耳旁风。他经常觉得这位老兄太拘谨、太保守、太唐僧。收到这封信后,曾国荃写了一封回信:

沅于人概天概之说,不甚厝意,而言及势利之天下,强凌弱之天下。

注:厝意,注意;关心

信中提到的“人概、天概”的观点指的是管子所说的“斗斛满则人概之,人满则天概之”,意思是说,斗斛太满就会被人刮平,人过于自满就会被上天刮平,告诫人不要过于自负。

老兄您所念叨的那些道理,只能行于三代,不能行为当今。当今之世,只看谁强,强者通吃,做人不能过于谦退。

曾国藩被顶惯了,也不生气。他对诸弟的一贯做法是苦口婆心,反复开导。五月二十八日,他又写信说,做人当强,亦当弱:

近来见得天地之道,刚柔互用,不可偏废。太柔则靡,太刚则折。刚非暴虐之谓也,强矫而已;柔非卑弱之谓也,谦退而已。趋事赴公,则当强矫,争名逐利,则当谦退;开创家业,则当强矫,守成安乐,则当谦退;出与人物应接,则当强矫,入与妻孥享受,则当谦退。若一面建公立业,外享大名,一面求田问舍,内图厚实,二者皆有盈满之象,全无谦退之意,则断不能久。

六月二十日,曾国藩又去信提醒曾国荃要注意自身声望,因为声望直接关系到一个人在官场中的发展:

众口悠悠,初不知其所自起,亦不知其所由止,有才者仇疑谤之无因,因悍然不顾,则谤且日腾。有德者畏疑谤之无因,而抑然自修,则谤亦日息。

吾愿弟等之抑然,不愿弟等之悍然。……至阿兄忝窃高位,又窃虚名,时时有颠坠之虞。吾通阅古今人物,似此名位权势,能保全善终者极少。深恐吾全盛之时,不克庇荫弟等,吾颠坠之际,或致连累弟等。惟于无事时,常以危词苦语,互相劝诫,庶几免于大戾耳。

除了怕影响曾氏兄弟声望外,凡事谨慎小心的曾国藩还有另一重担忧:他担心太平天国即使镇压下去,天下仍难太平,另一场大乱随时可能到来。乱世之中,露富显财,实为不智之举。因此,在曾国荃修建大夫第的过程中,他一直竭力想限制其规模。咸丰九年正月初八日,在看到曾国荃所画的图样后,他写信说:

若另起祠堂于雷家湾,而此仅作住屋,则不宜太宏丽。……我家若太修造壮丽,则沅弟(曾国荃)必为众人所指摘,且乱世而居华屋广厦,尤非所宜。

收到曾国藩此信之后,曾国荃回信蛮横地说:

外间訾议,沅自任之。

曾国藩当然仍然“絮聒不休”。咸丰九年二月初三又写信详细解说乱世之际不可过于露财的道理:

余则谓外间之訾议不足畏,而乱世之兵变,不可不虑,如江西近岁,凡富贵大屋,无一不焚,可为殷鉴。吾乡僻陋,眼界甚浅,稍有修造,已骇听闻,若太闳丽,则传播招尤,苟为一方首屈一指,则乱世恐难幸免。望弟再斟酌于丰俭之间,妥善行之。

曾国藩还以林则徐的例子加以讽喻,希望沅弟效此大人先生之风:

沅老近来所办之事,无不惬当。银钱一事,取与均宜谨慎斟酌。今日闻林文忠(林则徐)三子分家,各得六千串。督抚二十年,真不可及。

老饕之名满天下

曾国荃是南京之劫的罪魁祸首,这是他百口莫辩的事实。

事实上,在入城之前,湘军将帅都明确知道这是湘军最大也是最后的一次发财机会,百战艰辛,都为了这一刻,军官们渴望再暴富一次,士兵们则渴望捞足一生的资本。“但愿多得金,还乡愿已足。”湘军上上下下对此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。在此之前,之所以坚拒李鸿章来援,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担心李部来与他们争抢财物。曾国藩在致李鸿章信中就这样说:“恐……城下之日或争财物。”曾国荃对全军的这种心理状态,当然了如指掌。

事实上,早在发动总攻之前,在财富冲动之下,全军编制已乱,号令不行,连曾国荃都控制不住。人人争相入城,不是为了杀敌立功,而是怕赶不上这空前绝后的盛宴:

时中军亲兵传令出六成队,留四成守营,而兵勇贪破城功利,皆违令赴前敌,中军至无一人。中丞(指曾国荃)派营务处易良虎司后事,其意见与诸兵勇同,竟不过问。

破城前即已人心汹涌如此,破城之后的情形自然可以想见。而曾国荃对这股凶暴的贪婪之潮完全听之任之,此际所部欠饷极多,他想以此作为对湘乡老乡最后的报偿,甚至当赵烈文劝他整顿纪律时,他居然发了脾气:

傍晚闻各军入城后,贪掠夺,颇乱伍。余又见中军各勇留营者皆去搜括,甚至各棚厮役皆去,担负相属于道。余恐事中变,劝中丞再出镇压。中丞时乏甚,闻言意颇忤,张目曰:“君欲余何往?”余曰:“闻缺口甚大,恐当亲往堵御。”中丞摇首不答。

后来虽然在赵烈文的极力坚持下,贴出了禁杀告示,但谁都知道这只是表面文章,根本无人执行。湘军的抢劫行为是从上到下,从内到外,遍及曾国荃部几乎所有成员。诸位高级将领们首先做出了极鲜明的示范:

中丞禁杀良民,掳掠妇女,煌煌告示,遍于城中,无如各统领彭毓橘、易良虎、彭椿年、萧孚泗、张诗日等惟知掠夺,绝不奉行……又萧孚泗在伪天王府取出金银不赀,即纵火烧屋以灭迹。伪忠酋系方山民人陶大兰缚送伊营内,伊既掠美,禀称派队擒获,中丞亦不深究。本地之民一文不赏亦可矣,萧又疑忠酋有存项在其家,派队将其家属全数缚至营中,邻里亦被牵曳,逼讯存款,至合村遗民空村窜匿。

所恨中丞厚待各将,而破城之日,全军掠夺,无一人顾全大局。

连曾国荃的幕府文案也乘机抢掠:

是日文案委员有至城(者),见人幼子甫八岁,貌清秀,强夺之归。其母追哭数里,鞭逐之。余诸委员无大无小争购贼物,各贮一箱,终日交相夸示,不以为厌,惟见余至,则倾身障之。

长官如此,普通士兵的疯狂掠杀当然更如虎添翼,以至其情状惨绝人伦:

计破城后,精壮长毛除抗拒时被斩杀外,其余死者寥寥,大半为兵勇担抬什物出城,或引各勇挖窖,得后即行纵放,城上四面缒下老广贼匪不知若干。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,又无窖可挖者,尽遭杀死。

场大劫难持续时间很长,直到一个多月后,南京城内仍然纷乱不止:

城中各军尚纷乱不止,兵勇互相掠夺,时有杀伤。本地人有自泰州挈眷来者,兵勇利其妻财,指为余党,搂(掳)其妇女,括其囊箧而去。

太平天国惨淡经营十余年,其转移到天京的大量财富,大多都成了湘军的囊中之物。而曾国荃“老饕”之名从此满天下。有野史说:

闻忠襄于此中获资数千万。除报效若干外,其馀悉辇于家。

天京之战,曾国荃一战成名,不过所成却是贪名恶名大于功名美名。以前安庆等抢劫,知闻者尚局限于当地和湘军内部。对曾国荃“良田美宅”的评品指摘,则多来自其湘乡老家。这一次不同了。湘军由南京运输战利品回湖南这一情景,距离既远,时间又长,数量又是如此巨大,为长江上下诸省人民所共见。由于南京地位的重要,朝廷还特意派出重臣,到南京明查暗访。

朝廷……派富(明阿)将军来,托言查看旗城,其实僧王有信,令其访查忠酋真伪及城内各事。泊船水西门,见城上吊出木料、器具纷纷,颇有违言

湘军的行径,一时哄传遍及全国,直至上达“天听”。那么为什么关于曾国荃暴富的传说会满天飞并且如此有鼻子有眼呢?

其中一个原因是曾国荃那屡屡为曾国藩所批评的粗豪作风。曾国藩曾对赵烈文讲过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:

咸丰七年,(曾国藩)乡居在家。纪泽之妻病,其母自省城来视,欲买高丽参。曾家人问,乡僻无上药,既自省垣来,何反求之下邑耶?对曰,省中高丽参已为九大人买尽。国藩初不信,派人探问,则果有其事。老九在省买高丽参数十斤,临行装一竹箱,令人担负而走,人被创者,则令嚼参以渣敷创上,亦不知何处得此海上方!

曾国藩多次批评曾国荃不拘小节,做事太拙,太过露财,容易贻人口实。比如为了造屋,他强买百姓家的大树,花钱不少,结怨也多。

“吾乡中无大木,有必坟树。或屋舍旁多年之物,人藉以为荫。多不愿卖。余弟已必给重价为之,使令者则从而武断之。树皆松木,油多易蠹,非屋材,人间值一缗者,往往至二十缗,复载怨而归。”

曾国藩又说,曾国荃买田得地,强求整片结方,如若曾家田地中夹有他姓田地,必重价购致,“不愿则强之”,“大遗口舌”。 曾国藩感慨地说:

故湘中宦成归者如李石湖,罗素溪辈买田何啻数倍舍弟,而人皆不以为言。舍弟则大遗口舌,其巧拙何盖有如天壤者。

怎奈不论曾国藩怎么苦劝,曾国荃就是不改,以致其贪名早已为湘军上下所知。这些传闻也通过种种途径,传到朝中那些关注湘军一举一动的人耳中。天京城破之后,曾国荃又做出这样一件骇人听闻之事:

尝见沅师专弁入京,以八百金购笺纸,京中为之沸然。

花八百两银子买几张信纸,这事,确实也只有曾国荃能做得出来。而仅凭这一桩事,曾国荃的贪名,就可以为京中名公巨卿们所确认了。所以曾国荃所获恶评极多

世谓其既克江宁,洪杨军中镃货尽为所有。

晚年的圆滑退缩与明哲保身

天京之劫后,曾国荃的贪名恶名已经遍及天下,上至朝廷,下至百姓,都对他充满恶感。李鸿章说

沅翁百战艰苦,而得此地,乃至妇孺怨诅。

曾国藩提醒他注意名誉的那些规劝,此时看来成了先见之明。多年积累的不佳名声,此时放大成“漫天箕口复纵横”。攻陷南京后,他当天夜里就兴冲冲上奏报捷,满以为会讨到头奖,不料挨到当头一棒。上谕指责曾国荃破城之日晚间,不应立即返回雨花台大营,以致让千余太平军突围,语气相当严厉。这显然是朝廷节外生枝,有意苛求。事情并不到此为止,数日之后,又追查天京金银下落,令曾国藩迅速查清,报明户部,以备拨用。尤其严重的是,上谕中直接点了曾国荃的名,对他提出严重警告:

曾国藩以儒臣从戎,历年最久,战功最多,自能慎终如始,永保勋名。惟所部诸将,自曾国荃以下,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,勿使骤胜而骄,庶可长承恩眷。

这无疑是说,曾国荃如不知禁忌,就难以“永保勋名”、“长承恩眷”了。寥寥数语,已经暗伏杀机。

特别是处死李秀成之后,“群言益欢,争指目曾国荃”,大家都纷纷讥评曾国荃。

“国荃自悲艰苦负时谤,诸宿将如多隆阿、杨岳斌、彭玉麟、鲍超等欲告去,人辄疑与国荃不和,且言江宁镃货尽入军中,左宗棠、沈葆桢每上奏,多镌讥江南军。

曾国荃心情极差,而老将多隆阿等人欲告退时,人们都疑心是与曾国荃不和,纷纷传扬曾国荃在金陵发了多少财。左宗棠、沈葆桢上奏之时,也屡屡批评曾国荃部的军纪。朝廷因此想令曾国荃离开军营,又不想让他赴浙江巡抚任。

这几次硬钉子,碰得暴脾气的曾国荃大病一场。曾国藩只好替他奏请开缺,回乡调理。曾经几度政海沉浮,曾国荃终于明白了老兄的苦心。我们阅读曾国荃家书,可以明显发现,从同治五年参劾官文闯了祸之后,他给曾国藩的信件,从文字到精神,都恭顺了许多。同治五年十一月十一日致曾国藩信中说:

承示引退之念宜熄,天道忌二宜儆,不肯认错宜改,自当切记儆省。

十二月二十七日说:

弟德凉福薄,谬列高位,又不量力而参劾秀相,本系取祸之道。今值此内讧外侮之交,恐灾生意外,唯有益自儆惕,不敢稍涉怨尤也。当求随时训示申儆为叩。

六年正月初九日又说:

前日奉初二日手示,训诲肫详。悔字一诀,吉之所由生也。能站得住之谓立,能行得通之谓达,切实浅近,令人易于玩味。兄去年信内,随时指点一二语,弟犹漫然不甚介意。今于忧患之后,一经提醒,始知一字一珠,均早诰诫于事端未发之先也。

同治六年正月初十信,则大谈黄老,竟是一副乃兄口吻:

近观世事,即色即空,旋生旋灭。老氏祸倚于福,福伏于祸之说,与圣人悔吝吉凶之理,互相发明,争竞之心稍平。而自强之焰亦渐减矣。进境乎,抑弥退乎?不自得而主,亦不得而知也。仍求兄随时策励为叩。

经过数次重大挫折,再回想起曾国藩的重重教诲,曾国荃为人处世风格发生重大变化,这一变化颇类似于曾国藩的中年变法。然而毕竟修养功夫相去太远,所以他学曾国藩,可谓肖虎不成反类犬。曾国藩之变,是由纯阳至刚成为刚柔相济,以刚为主,如同好钢淬过火,变得更加锋利。而曾国荃却是由鲁莽、操切而变为圆滑、退缩,从当初那个闯进瓷器店的公牛,变成一个不思进取、明哲保身的老官僚,成天求神问卜,不干正事。他晚岁任两江总督,以清静无为为旨,对外自称“卧治”,人称

国荃晚任江督,软滑不治事,诚无足称。

不过这种作风显然十分适合于晚清的政治环境,翁同龢因此,对他评价极高,翁在《日记》中称曾国荃“学有根柢,再见而益信畏友也。吾弗如远甚”。曾国荃晚年写信给侄子曾纪泽,也认为是兄长的教导,使自己找到了与官场相安的途径:

余昔日自作聪明,间或背文正公之教训而私智自逞,往往不能妥叶。今稍符于众议者,实皆恪守懿训而弗爽也。

曾国藩对刚柔的理解是不同的。他终生喜爱雄壮之力。人到中年,虽然磨砺性情,“知自己处处不如人”,换一副柔和面貌待人,不肯轻议人非,但一直到他入世极深,劝勉子弟也一直说:

“少年不可怕丑,须有狂者进取之趣,此时不试为之,此后必将不肯为矣。”

到了中年,曾国藩则认为

去忿欲而存倔强,是为刚。

“刚非暴戾之谓,强矫而已。趋事赴公,则当强矫,争名逐利,则当谦退”。

他在《道德经》的扉页写“至刚无刚,至柔不柔”意思是柔的意思不是柔婉取媚,只是“君子无众寡,无大小,无敢慢,斯为泰而不骄”。